在歷史的長河中，推動跨國交流的不僅是貴族與官員，更有無數未被史書記載的「小人物」。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歷史學系李怡文教授，正是關注這些歷史邊緣群體的重要學者。她早前於北京大學舉辦的「九至十五世紀的東亞宗教——商業網絡」學術論壇發表報告，介紹其新作《信仰與利益之網：僧侶、海商與中日交流（839–1403）》。該書深描自唐代遣唐使終止至明初官方交流重啟之間，一段被忽視的中日互動歷史，揭示僧侶與海商如何建構起橫跨宗教與貿易的非官方網絡。她的研究不僅填補了傳統史學的空白，更挑戰長久以來以「朝貢體系」為中心的東亞互動敘事。
以「普通人」為起點的歷史敘事
「我一直對歷史中的普通人特別着迷。」李教授回憶，她的學術旅程始於北京大學，關注北宋與遼朝邊境地區的邊民生計。赴美進入耶魯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後，視野拓展至全球史，她開始思考：在中日官方外交中斷的數百年間，民間的跨國交流是否仍在持續？
答案是肯定的。她聚焦於歷史上缺乏政治權力、地位相對邊緣的僧侶與海商，指出這些非官方參與者雖無制定政策的權力，卻以宗教朝聖與海上貿易之名，實際連結兩國，展現出強大行動力與創造性。「這些邊緣人群，是歷史重要的推動者。」
宗教與貿易的交織：佛寺的經濟角色
李教授研究的一大突破，是揭示佛教寺院在跨國貿易中的積極角色。長期以來，佛教被認為遠離世俗經濟，追求清修，但她透過深入分析寺院帳冊、書信與考古發現，指出佛寺實際上是中日貿易網絡的重要節點。
她舉出一封13世紀書信為例：杭州徑山寺住持因寺廟失火求助於日本門生，由福岡海商集資千片木板，並以三艘船運往中國。雖然其中一艘船因風浪誤入上海而被扣留一年，最終在僧侶間書信協調下順利完成使命。這段跨越宗教、商業與地理邊界的合作，清楚展現佛寺與民間貿易網絡之間的緊密關聯。
重估「外交中斷」的歷史時期
透過「海洋史」視角，李教授突破傳統以陸地與中央政權為中心的敘事，指出即使在官方沉寂時期，海上活動依舊繁盛，僧侶與海商在地方政權、幕府乃至退位天皇的默許下，維持了「半官方」的跨國互動。
她也援引歐洲中世紀地中海的貿易制度作比較，認為中日僧侶與商人間同樣建立了基於宗教信任的交流機制，形成類似於教會維繫下的「信譽網絡」。這種跨文化對照，為理解東亞宗教與貿易的關係開拓出全新研究方法。
跨越歷史與考古 從邊角料還原真實
面對這段資料稀缺、記錄零散的歷史，李教授形容研究過程像拼圖，需仰賴敏銳的直覺、極大的耐性，甚至是運氣。「很多資料藏於不起眼的地方，像是被當書法作品保存下來的私人書信。」
她廣泛運用佛教日記、碑銘、信件與考古成果，如福岡唐房遺址、韓國新安沉船等，串聯出歷史碎片，還原出具體且生動的交流圖像。她強調：「儘管過程艱辛，卻讓我們看見歷史中那些從未被正史記錄的生命力。」
喚醒歷史中「小人物」的力量
李教授的研究提醒我們：真正維繫中古東亞互動的，或許不是宮廷敕令，而是僧侶的書信與海商的船隊。這些「邊緣角色」在信仰與利益之間架起了橋樑，不僅推動貿易，也為宗教文化與信任體系奠定基礎。
「宗教與商業從來不是對立，而是互為條件、彼此合作的關係。」她指出，這些網絡不僅輸送物資，更潛移默化地傳播思想觀念、生活方式與文化技藝。
從杭州的徑山寺到九州的承天寺，從千片木板到一封信札，這些看似瑣碎的歷史碎片，共同拼出9至15世紀中日交流史中最具人性光輝的一頁。
從海商轉向工匠世界
延續對歷史邊緣者的關注，李教授近期已展開新一輪研究，轉向佛教寺院與工匠群體的關係。她透露：「我對工匠群體一直很感興趣。他們是宗教建築、藝術與日常經濟背後不可或缺的力量。」
未來，她將探討寺院如何僱用、培養工匠，工藝如何在宗教與社會間流動，以及技藝如何被傳承與制度化。這項計畫延續她對「宗教與物質文化交織」的興趣，也有望揭示工藝技術在信仰、經濟與跨文化交流中的深層作用。
